邓荣河
麦熟时节,那些蛰伏在土地深处的诗意,像赴约的老友般准时叩响农家的门扉。
当南风裹挟着麦浪特有的甜香掠过原野时,整个村庄便沉浸在这金色的芬芳里。这香气是有形迹的——它缠绕在晾衣绳上微微颤动的蓝布衫里,停驻在井台边湿润的青苔上,甚至悄悄钻进灶膛,与新蒸的馒头香气融为一体。从田间归来的麻雀们腆着圆鼓鼓的嗉囊,在打谷场上蹦跳着,偶尔啄食几粒遗落的麦子,连往日里最聒噪的那只也懒得开口,只在草垛的阴影里惬意地梳理羽毛。
与麦穗一同低垂的,是攀附在篱笆上的牵?;ㄌ俾?。这些紫色的喇叭花总在晨露未晞时开得最艳,待日头西斜便蜷缩成螺旋状,像极了农妇们收工回家时盘起的发髻。村口的老石碾沉默地蹲踞在槐树下,碾盘上的纹路已被岁月磨得发亮。自从联合收割机开进田野,这些石碾就成了历史的见证者。但农闲时总有人来这儿坐坐,粗糙的掌心摩挲着冰凉的碾盘,仿佛能触摸到往昔那些驴拉石碾、人扛麻袋的年月。
农人们从不在意节气是否押着诗的韵脚。他们深谙阳光的平仄——芒种前后的日头最是慷慨,将麦田烘焙成滚烫的金箔。这时节的阳光是有重量的,它沉甸甸地压在麦穗上,把麦秆压出细微的脆响。晒场上的老把式眯着眼看天,古铜色脸庞上的汗珠连成线,在晒得发白的土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。这些汗水比任何诗句都更懂得丰收的韵律,农人眼角的笑纹里藏着的,才是真正的金色诗行。
“麦熟啦——”这声吆喝像风掠过麦芒般在村庄间传递。张家的媳妇支起窗户应和,李家的老汉在井台边点头,连村口小卖部门前打盹的黄狗都竖起耳朵。麦浪翻滚的田野里,联合收割机正吞吐着金色的浪潮,偶尔惊起几只野鹌鹑,扑棱棱掠过还未来得及收割的麦田。地头的柳树下,几个老农捧着粗瓷碗喝水,碗底沉着几粒新麦——这是他们延续多年的习惯,总要最先尝尝今年的收成。
黎明前的打谷场已有窸窣响动。农人的扫帚沙沙划过水泥地,惊醒了草垛里宿着的蟋蟀。虽然机械化收割已成常态,但总有些老镰刀不甘寂寞地躺在门后。它们会在田垄转角处显身手,将收割机够不到的边角收拾得干干净净。老父亲蹲在地头磨镰刀,青石上的水痕混着铁锈,在朝阳下泛着紫红的光。当第一辆满载的拖拉机突突驶过田埂时,整个村庄都醒了过来。晒场上的麦粒在阳光下噼啪作响,像无数细小的爆竹。粮仓的木门发出满足的吱呀声,贪婪地吞进带着太阳温度的新麦。
暮色四合时,麦香变得愈发醇厚。家家灶间飘出新麦面的香气,李家媳妇蒸的花卷,张家奶奶烙的油饼,都在诉说着最朴素的真理。插在收割机车头的小红旗还在夜风里猎猎作响,晒场上的灯光彻夜不熄——这是农人与大地的契约,是写在麦穗上的永恒诗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