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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玉勇

盛夏的太陽把大地烤得發(fā)蔫，蟬在樹上扯著嗓子喊，聲浪裹著熱氣滾過整個村莊。我正趴在竹床上啃西瓜，紅瓤的甜汁順著下巴往下淌，滴在竹席菱形的花紋里，洇出一小片濕痕。

“村東頭的向日葵開了?！蹦赣H搖著蒲扇走過來，扇沿帶起的風(fēng)掠過耳畔，我抬頭時，正看見她鬢角的銀發(fā)被熱風(fēng)掀起，幾縷貼在汗津津的額頭上。

“我去看看?！蔽乙还锹祻闹裣吓榔饋恚┥祥L袖衫，頭頂一個草帽就出門。

穿涼鞋踩在土路上，鞋底被曬得發(fā)軟的泥土裹住，抬腳時能帶起細(xì)碎的土粒。遠(yuǎn)遠(yuǎn)地，那片金黃就撞進眼里，從河岸漫到山腳，像有人把夏天所有的陽光都揉碎了，再一股腦兒撒在這兒。風(fēng)過時，花海掀起層層金浪，嘩啦啦的聲響里，竟像是藏著無數(shù)片陽光在輕輕碰撞。

走近了才發(fā)現(xiàn)，花稈比人高得多，我伸手才能摸到最矮的花盤。千株向日葵齊刷刷仰著臉，花盤沉甸甸墜在綠莖上，花瓣根根都翹著，像被太陽烤卷了的金箔，又像小姑娘扎在發(fā)梢的碎金流蘇?；ūP中心擠著密密麻麻的籽，青黑相間的殼上覆著層細(xì)白的粉，剝開最外層的，能看見嫩黃的芯，軟乎乎的，像被陽光吻過的綢緞，還帶著點清甜的香。

蜜蜂是花田里最熱鬧的住戶。它們嗡嗡地浮游在花間，胖圓的身子在花盤上跌跌撞撞，腳上沾的花粉厚得像穿了雙金靴子，爬過的地方留下一串細(xì)碎的黃印。它振翅飛起，粉粒簌簌往下掉，像誰悄悄彈了點星光下來。我屏住呼吸，靜靜凝視這小小生靈的勞作，這是花田里最忙碌的使者。

花田深處傳來一串串笑聲，我撥開半人高的花稈往里走，看見穿白裙子的姑娘正踮腳夠一朵最高的向日葵。草帽的寬檐遮著她的眉眼，露出的嘴角彎成月牙，發(fā)梢沾著的花粉隨她的動作輕輕抖落?！巴筮咟c，對，陽光正好照在你發(fā)梢上?！蹦泻⑴e著相機退了兩步，聲音里帶著笑，鏡頭里的姑娘忽然回頭，陽光穿過她的發(fā)絲，像鍍上一層金邊。

再往前走，撞見一對老夫婦。老爺子扶著老太太的胳膊，腳步慢悠悠的，像怕踩疼了腳下的草。老太太的藍布衫被風(fēng)吹得輕輕鼓起來，她俯身在一朵花前，深深嗅著，然后轉(zhuǎn)過身，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：“跟那年在河套邊見得一樣香?！崩蠣斪記]說話，只是從口袋里摸出塊手帕，替她擦了擦額角的汗，指尖蹭過她鬢角的白發(fā)時，輕得像撫摸花瓣。

日頭漸漸往西斜，陽光的溫度弱了些，不再像正午時那樣扎人。人們的身影慢慢融進花海，我坐在田埂上，看風(fēng)拂過花田，掀起層層金浪。花盤在風(fēng)里輕輕轉(zhuǎn)著，像無數(shù)雙虔誠的眼睛，追著太陽的軌跡一點點挪動。

忽然想起母親說，向日葵的花盤里藏著光陰。春天埋下的種子在土里悄悄鼓芽，夏天拼命往高長，把陽光一口口嚼碎了咽進肚里，等秋天來的時候，花盤會沉甸甸地彎下腰，把攢了一整個夏天的暖，都釀成飽滿的籽。

風(fēng)又起了，花稈相互碰撞，發(fā)出沙沙的響，像誰在低聲說著話。我摸了摸身邊一朵向日葵的花盤，硬實的殼上還帶著陽光的溫度。原來這熱烈又倔強的生命，早就把答案寫在了花盤里：扎根在泥土里，心就跟著光走，哪怕花瓣被曬焦，花稈被吹彎，只要根還在，明年的夏天，總會有新的金黃，再一次向著太陽仰起臉。